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三講 | 視角ViewF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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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三講  |推薦閱讀|哲學

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三講






榮格追尋自我的道路,長期處在外在的社會人格與內在幽暗世界的交戰之中。「自性」的概念,是榮格久病成良醫後所淬鍊出來的生命智慧。

自性概念所涉及的生命課題,是如何在外在的社會現實性與內在的自我可能性之間,找到既合乎社會現實同時不違背自我本性的生命道路。

我們在上一講中提過,因為在精神分析思潮的發展過程中,榮格最顯目的亮點在於提出「集體無意識」,並且在另一方面,由於現代社會心靈是因為有鑑於個體限制而受到榮格思想的吸引。因此,不難發現許多關注榮格的方式都會不自覺的將榮格思想的重心擺放在集體無意識上面。

然其實,榮格思想中最重要的任務是幫助個體重新找回「自性」。

你可以想像,一個精神分析醫師的首要任務通常是協助案主找到一個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的平衡點,如果再苛求一點,這個連結內文世界的銜接方式必須是帶有個人特質的解決方案的話,那麼你便接近榮格所要強調的「自性」概念了。

榮格正式提出「自性」概念的時間點是1919年,這個時間點剛好是他剛從《紅書》裡紛亂的集體無意識幻象中走出來,而「自性」概念就是他大死一番,二度出生後的思想結晶。(關於《紅書》,我們留待日後解說)

自性的追尋道路是一趟英雄之旅,其間必定重演哲學意義下的「戀母弒父」而後方能重新回返自我。

英雄之旅意味著個人與集體無意識不斷交手的歷程,而集體無意識的來源有二,一個是來自外在集體社會的複雜交流,另一個則來自於被當下社會集體掩埋的地下世界,而我們往往會在個人內心深處的陰影遭遇到這些亡靈。

因此,尋求自性的生命功課,一方面時時留意自己是否臣服於外在社會體制的集體無意識,而在另一方面則同時留意,切莫讓自己淹沒在內在陰影世界的死亡擁抱。

以下,我們開始解讀榮格的「自性」概念及其相關的生命問題。首先,我從「人格面具」這個概念開始今天的分析。

初階版的人格面具|

榮格的「人格面具」(persona)概念,源於古代社會的祭典與戲劇,在許多古代部落的祭典儀式中,戴上面具的人,認同並執行其所扮演角色的功能。

後來,榮格將人格面具的概念運用在解析社會腳色的功能上。

持平來看,人格面具不盡是負面意涵,因為人格面具也是個人執行社會功能的必要手段。任何職位的社會功能,都需要一定社會期待的形象相搭配。

社群會期待,而且必須期待,每一個個體儘量完美扮演自己分配到的角色。這是因為社群對個體的角色扮演的要求,本意就是確保社會秩序的穩定運作。

現代社會相信,唯有每個人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充分扮演自己的專業職能,才能確保社會機制最有效率的運作。

有人是教師、醫生、律師,有人為人父、為人母。我們的社會多半不期待個人同時扮演兩種以上的角色,社會成見雖不曾明言,但依舊根深柢固的認為單一個人擔任多重腳色不是可取的現象,這是因為曖昧不明的定位會帶給社群不安。

我們的社會通常會給那些沒有明確定位的人一些負面的評價來抑制多元發展,讓他們的能力受到公眾質疑。

從現代社會的立場看,個人表現的單一性,是一件重要的事。社群會試圖讓多數人相信,一個人若想要達到專業水平的成就,就必須有自知之名,充當多重腳色實為不智之舉。

任何想在我們社會裡獲得他人認同的人,都會對於上述的遊戲潛規則心知肚明。對此,戴上社會為個別職位安置好的人格面具,無疑是最為省力的事情。

然而,個體生命似乎不能忍受如此刻板制式的安頓方式。這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進階版的人格面具問題|

不過,考慮到社會運作的真實情況,實際上在生活世界中運作的是更為複雜的妄想機制。

每一種特定的社會職位,都需要扮演特定社會功能。然而,人們通常忽略了「人格面具本身也具有集體無意識」那種晦澀不明的陰暗特質。

舉例而言,讓我們設想,如果你是一個哲學教授,那麼什麼是你應該去符合的人格面具?從一個嚴謹恪守專業知識規範的學者到一個對於社會上任何不公不義義憤填膺的公共知識分子,這中間彈性空間相當的大。

因此,對任何一個專業都一樣,所謂的「我所應當表現的模樣」,在實際生活的操演中,其實存在許許多多曖昧不明的灰色地帶。

如此一來,每當開始考慮到「別人怎麼看待我」的時候,問題就來了。這是因為那個假設性的、然實際並不真實存在的「別人」,既可能「這樣」看你,同時也可能「那樣」看你。

因此,一個理智的問題應該在這裡被提出,那個時時在關注我的「別人」究竟是誰?

答案是,你心裡的那個「別人」,即是「所有人」,同時也是「查無此人」。

如此,可以說,我們時時刻刻在為一個抽象的、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某個人而活著。

也因此,一個不夠靈活同時不夠老練的心靈,就很可能因此落入集體無意識的掌控,而完全喪失自己真實的性格。

造成這個危機的關鍵之處在於,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對於每一種職位都有自己特殊的想像與投射。因此,實際上,所謂的「扮演好自己擔任的社會腳色」,其實充滿個人性的過度解釋和過度投射。

在種種偏差認知中,最有害的是個別行動者充滿了「偏差的全能感」,他在自己所扮演的腳色中過度自信的認為,自己肩負了眾人期許的人格特質。如此,他也就難免在缺乏定性的集體無意識中載浮載沉。

因此,整個問題的癥結點不在於一個人虛偽的戴上了面具,因為虛偽地戴上面具的人,至少還在最低限度上知道自己在戴面具。

更嚴重的問題將會是以下的情況:一個人由於過度追求社會期待,於是在他脫下面具之後,發現背後一無所有,面具背後沒有另外一張臉,面具背後一無所有。面具就是自己的臉。這時,個人的人格就完全被集體無意識所吞噬。

在《榮格論自我與無意識》這部著作中,榮格以原始部落的巫術儀式來和現代社會體制作對比,榮格認為,兩者相較,現代體制更加危害心靈的健全性,這是因為在古代人的巫術儀式中,穿戴人格面具的祭祀還知道退駕,然而現代人由於忘了結界的存在,因此更容易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讓自我人格完全消融於人格面具。

如此一來,個人將被徹底抽空,而被填補進來的是充滿流動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集體無意識。⠀⠀⠀⠀⠀⠀⠀⠀⠀⠀

被壓抑者的回歸|⠀⠀⠀⠀⠀⠀

到了這裡,我們必須進一步補充榮格精神分析理論中的「陰影」概念。

從個體方面來作分析,為尋求社會認同,個體會在自我建構過程中特意排除不容易收到社會認同的心靈部分,這個被排除出去的自我可能性就構成生命裡的陰影世界。

同樣的生命邏輯,就集體心靈而言,特定社會在追求發展過程中,也會在社會組織過程中選擇性割捨某些存在,那些被割捨的特定群體或特殊文化就成了社會的集體陰影。

經由潛抑的作用,割捨排除出去的心靈部分成為無意識。

關於陰影的性質,或許我們可以如下理解,陰影的原理,就是社會這個集體舞台上演員和觀眾聚焦的中心之外不被光照的邊緣域。不被光造的地方,形成陰暗地帶。

無論對個體意識或集體意識而言,面對陰影,往往造成極大的不安和焦慮。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陰影造成不安與焦慮的原因。

首先,陰影原先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卻在社會化過程中為了追求某些目的而遭到割捨、排除。因此,人在面對陰影的時候,往往有着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這是因為陰影曾是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卻又由於生存需要而必須割捨,陰影是這個意義下我們生命世界裡被遺棄的孤魂野鬼。因此,人們在面對陰影時,才會在不安感裡頭同時夾帶著同樣強大的罪咎感,左右為難的情感,使得人們在面對陰影時不知所措。

其次,陰影形成的方式也決定了陰影的存在特質。陰影不會只有一個,而是有很多。這是因為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在不同的階段、不同的時期都要滿足不同的社會期許去自我更新。因此,所謂的「陰影」,更像是一具具殘缺不死的軀塊,它們是在不同時刻被意識心靈裁切出去、剃除出去不要的殘餘部分。職此是故,陰影的現身型態,往往是猶如幽靈一般的不完整存在。

原則上,我們不能說有「一個」陰影,而是眾多陰影結成撲朔迷離的「情結」(complex)。

有時,榮格會傾向認為,現實中的自我就是陰影和情結交織纏繞下意外的林間空地,那是生命中得到光照的稀少地帶。其實,明淨的區域只是大量黑暗包圍下少數透光的地帶,就像我們能夠辨識人臉的輪廓,靠的不是只有光線,其實陰暗部位也為人格發展帶來立體縱深。

面對陰影的恰當方式不是排除,而是理解。⠀⠀

無意識的生命召喚|

陰影來襲,從正面的角度看,其實是生命體對自我回歸的召喚。也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陰影的存在是好是壞,端看個人如何與之共存。

我們可以如下分析陰影運作的機制。

從前面的分析順下來,想必你必定能夠理解當個人戴上人格面具融入社會集體時,個人的社會化過程必定帶有某種潛抑的發生,這時被淺抑下去的生命就是陰影。

因此,認同集體或自己人格面具所必然的代價是自我個性的減損,很多時候,我們會說這是個人加入社群所必須支付的最低消費。

榮格認為,一但個體對於人格面具的認同超過某個基準線,以至於到了自我全然喪失的警戒線時,生命體便會在某個時刻以陰影的方式喚醒個體的自我保護機制。

關鍵的問題在於,陰影原先是以拯救個體性為目的的生命法則,但是在實際發生過程中充滿高度危險性。這是因為陰影的根源既是不同時期被集體意識排出出去的殘餘存在,同時也是不同時期被個人意識所割捨的部分。如此一來,陰影相對於個人意識或集體意識而言,它可說是散處於不同階段、不同層次的幽靈存在,陰影的生命形式接近於挾泥沙俱下的無意識土石流,它具有澎湃而無以駕馭的洪荒力道。

另外的危險還在於,自我內在底層湧現的陰影召喚對個體而言是一個十分具有誘惑力的過程,甚至在發生過程中,會為個體帶來前所未見的超越感與全能感。處在認同無意識狀態下的個人,會被巨量的前所未有超脫個人限制的感官經驗所擁抱,而因此有了自己彷彿被大全意識所支撐住的幻覺。

類神性|

榮格以「類神性」來描繪過度認同集體無意識的人格特徵。

類神性,卻非真正的「神性」。榮格用這樣的詞彙以表達當事者主觀心靈自以為接近神性,然而在客觀表現上,卻只是旁人一看便知的「心理膨脹」。

榮格特別強調,提醒我們注意,由於在我們一般想像中,精神病徵發作的場景是在退出公眾生活的封閉世界裡,因此,我們容易忽略在日常的公眾生活中所帶有的精神問題。

對此,榮格分析,精神病症的表現形式取決於當事者的人格特徵屬於外向或內向。榮格認為性格上傾向外部社會發展和傾向內在世界退縮的人,都可能在不同人生方向上,遭遇過度認同集體無意識的極端狀態。

在過度認同集體無意識的狀態下,向外部社會尋求名聲地位的人,於外在行為上容易變成過度自大,然而在其表面行為背後,自大的外表下實際上帶有強大的自卑。

這是因為在他的潛在意識中,他始終明白,他現在所擁有的讚賞與聲望,並不出於別人對於他自身的敬重,而是出於他的社會位置。這使得他害怕,並錯誤的一再去試探別人對他的認同。

這種試探往往以越陷越深的方式惡性循環,他試探卻又害怕證實,最終加深他對於權位的依附而懷疑他人並喪失自我。

而在另一方面,同樣在過度認同集體無意識的狀態下,性格較為內傾的的人則在外顯行為上變得自卑,然而,其自卑的表相底層卻意味帶有驚人的強大自信,畢竟,他們在「那個世界」看到了一切存在的「可能性」(然非現實性)。

之所以造成自卑者心理膨脹的原因在於,他自認他在他內在世界的探索中,挖掘並理解了一切人的心理。當然,在某個意義上來說,他確實理解了一切人的心理,因為在深層的無意識世界裡頭確實含藏了一切存在可能性。

然而,問題也正好出在這個地方,因為這時候他所真正理解的,是「一切人」的心靈狀態之「可能性」,卻不是具體生活中「某個特定人士心靈」的「現實性」,這就是當內傾者過度認同集體無意識後之所以會與現實生活嚴重脫鉤的原因。

「自性」的生命課題|

我們現在從兩方面來總結榮格的自性概念所要傳達的生命課題。

一方面,過度認同集體心理而喪失自我個性是可悲的,但是另一方面,全面性的轉而向內在探尋集體無意識也可能導致精神的自我分裂。

兩個截然相反的生命方向,往任何一方走到底都將導致自我迷失。對榮格而言,生命原理自始自終都該是一種平衡之道。

因此,唯一明智的生命道路,應該是調節內外兩個世界的衝突力量,進而催生藝術性、個性化的生命風格,而藝術性、個性化的生命風格就是榮格所嚮往的「自性」。

我們也是在上述的意義下,來談論陰影的積極意義。

陰影的積極功能是修補傾斜的生命,我們可以分別就個人與集體的角度來分析。

就個人而言,失去個性的自我,陰影會試圖在無意識的言行、情緒以及夢境裡頭進行這個修補性的暗示。

就群體而言,如果是在原始部落中,我們可以以原始部落的大夢信仰來說明,無意識會給某些重要人物示以跡象,指示修補整個社會的方向。

當然,我們會想,我們畢竟已經生活在現代世界之中了,我們已經活在一個沒有祭司的時代裡頭,那麼社會的修補功能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榮格認為,雖然現代沒有大巫,然而,仍有類似社會功能的腳色,榮格自己的舉例是像尼采或赫爾德林那樣的大哲或大詩人,他們的作品也是一種關於現代社會所失落存在的重要修補,那是一種醒著的大夢。

榮格的這個觀點,也許可以說明為什麼當人類文明過度傾向單方面極端發展而釀成文化危局的年代,往往也是催生大思想、大作品的時帶。這時我們或許可以用榮格的觀點說:人類歷史中影響深遠的思想家或藝術家都是一種文化靈媒或文化祭師,文化中的集體無意識的力量選擇通過他們而發聲。

當然,問題的關鍵在於解讀,在於我們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接近」無意識所釋出的徵兆,我們之後在講述榮格的《紅書》時會再回到問題上。

另外,關於「自性」的追尋,今天我們只是簡單的作為一個開場,簡單的將「自性」概念的問題意識稍作開展。關於尋找「自性」,我認為日後榮格在詮釋鍊金術時,尤其是詮釋中國道家的《太乙金華宗旨》時將會有更驚人的發揮,而這也是我們之後會特別為網路上的朋友介紹闡述的榮格思想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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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三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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