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二講 | 視角ViewF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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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二講  |推薦閱讀|哲學

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二講






我們聊過了榮格的童年時代,我們接著講述榮格學生時代的記憶。在榮格回憶中的青春時代,最醒目的可能是他如何描述自我內在分裂的兩個宇宙。在榮格的記述中,他以一號人格和二號人格這樣的稱呼來命名。⠀⠀⠀⠀⠀⠀⠀⠀

徘徊在兩個視界之間的青年|

跟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榮格也在年輕時遇到自己要選擇理科和文科的焦慮。在當時,選擇理科是比較符合社會現實和家庭利益的,但與此同時,他始終意識到自己深受精神世界的召喚。

他喜歡現代科學的清晰明亮,以及那種對於生命世界的控制力量,可是一方面,關於那個總是隱晦、意義不明的精神世界,榮格更是感到強烈的吸引。

榮格擁有的感受,我們可能都擁有過,只是以更戲劇化的張力呈現在他的生命裡頭。對他而言,自我內在的分裂也意味著眼前世界一分為二成為一邊明亮的現實和一邊晦暗的深淵,在明亮生活的那一邊,一切都井然有序、無可置疑,而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端,始終懸浮著對於眼前世界一切合理性的質疑。

榮格也能夠理解現實,能夠理解西方理性文化建構的日常秩序,唯一他所不能理解的是,這一個明明一經追問就會破綻百出的世界,為何可以如此理所當然的存在。

榮格常疑惑,在他周遭生活中,為什麼沒人認真追問過這些事情?是大家的成熟世故,因此不願扯破戲台上的布幕,還是說,活在幻幕之中的人最難以意識到恰恰是自己活動於其中的虛幻舞台?

比方說,上數學課時,當老師寫下公式:

a=b

坐在台下的榮格開始感到理性所帶來的虛幻感,為什麼是a=b,而不是a=a

當時榮格年輕的心靈泛起了一連串的追問:如果是一樣的東西,就無需用兩個不同的代號指稱,但是如果是不一樣的兩個存在,我硬是說它們是一樣的,那麼豈不是謊言?或者,這意味著第三種可能,就是兩個東西雖然是不一樣的,可是存在兩者之間的一種等價交換?可是,完美的等價交換存在嗎?因為交換的前提恰好就是事物之間的不等價,因為兩個存在之間若是真正等價,就不存在交換的必要性。

也許是這樣的,我們一般認定的現實世界在榮格眼中看來更像是一場牌局遊戲,坐上牌桌的人玩著牌,他們唯一關注的是遊戲規則和相應的牌局禮儀和對戰策略,上桌的人,沒人會在牌桌上去思考牌局外的真實世界。這時,不意味牌桌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是在專注的此刻當下被遊戲中人懸擱。

沿著這樣的比喻,專注於牌桌上勝負的那個我是一個自我,與此同時,看著牌桌上的我的那個我則是另一個自我。榮格一開始發現這種分裂,還不是源於自我的內在經驗的省察,而是從他自己的母親身上觀察到這樣的精神現象。

榮格的母親是一個相當平實的婦人,思想簡樸,手藝極好,烹飪技術一流,慈愛、幽默、好客、肥胖,是一個日常生活中再寫實不過的中年婦女。可是在與母親相處的歲月裡,有時在平靜無波的日常對話中母親會突然像是轉換成另一個人格,像是從古老洞穴中爬出來的女巫那樣,姿態開始變得老辣,開始述說著深沉詭譎、神秘莫測的話語,詭異的是,往往是這時刻說出的一切都像預言一般往往精準命中之後生活中發生的一切。

榮格母親身上的這些現象,若擺放在現代社會就可能被歸類為精神分裂,可是在古代社會,就可是女祭師或女巫的存在。

榮格對於這些精神現象的描繪,有意擺盪在瘋狂與神聖之間,這在榮格的哲學中並不意外,因為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裡劃定的方式,並不是一般精神科裡的正常和瘋癲,而是日常與非日常。

榮格思想的這種劃分讓我們對於精神醫學帶來一點反思的可能性,畢竟,如果正常與瘋癲是近代醫學的劃分,那麼我們確實應該問問精神醫學背後的那個更大的舞台,也就是現代世界的誕生。我們確實可以問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要如此小心翼翼的區分正常和不正常的界線?其目的是為了什麼?這當中純粹是科學的、進步的,還是說,我們在這樣的演變的過程中,我們以什麼為代價,交出了什麼、而換取了什麼?

榮格母親身上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古老時代裡的女巫體質,榮格也繼承著相似的體質。

在《榮格自傳》理,他如此回憶道:「在我的生活裡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突然知道一件我原先毫無所知的事情,這種知識就像是我自己的概念來到我的腦海。我的母親也有這種情況,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像是掌握一個絕對權威的一個聲音,而這個聲音的視角似乎是站在一個更為俯瞰的視角,所說的一切都將精準命中一切的發展。」

這種詭譎卻似乎洞觀一切的視角,榮格稱呼為二號人格,這似乎是是一個局外的視角、一個局外的生命,可是它確實寄存在榮格身上。在這個意義上,榮格的身體,是局內局外兩個視界交戰的位置。⠀⠀⠀⠀⠀⠀

那麼,「我」是「誰」? ⠀⠀⠀⠀

榮格回憶自己的青少年時代,他的自我認知就這樣擺盪在兩個人格、兩個視界之間。

表面上來看,相對於在現實世界載浮載沉的社會人格,二號人格似乎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代表本真的我。甚至,在當時,榮格的自我認同也是認定二號人格才真正代表自我與其他人真正差異的部分,代表真正屬己的個人世界。

然而,榮格仍然深深的感覺到二號人格存在著許多的問題。

首先,二號人格不是自我能夠控制的存在,二號人格像個不定的遊魂,對於個人的現實感也擁有強大的震盪能力。當二號人格全面取代自我的任何一個當下,當事者的狀態更接近附身或起乩,這種狀態下的人很難和周遭世界取得適當的現實關係。

此外,榮格意識到,那個看似「屬於我的」世界背後似乎「不只是有我」,除了我自己之外,還有某種其他存在,那是一個更深更廣闊的世界,有無限多的精靈和精神性存在也在那個空間,在那個地方不是「只有一個」位格。在榮格的說法裡,二號自我其實是一個群體,祂們相當古老,或者該說,祂們甚至沒有時間特性,祂們無始以來便存在,會一直延伸到無窮的世界與未來。

對榮格來說,二號人格所象徵的存在維度帶有靈光,也具有引導生命方向的力量,但同時,榮格始終提醒我們注意,二號人格所象徵的世界對於現實生活有極強大的破壞力。

二號人格所象徵的存在維度,為榮格帶來了不同我們一般人的生命觀點。

比方說,我們世界的合理性是由各種客觀知識體系所架構起來的,榮格跟我們一樣,也不會認為知識系統並不真實或不客觀,他所在乎的是一切知識體系會否喪失原初的生命力。

榮格的想法是,這些知識體系都是來自那些神奇體驗後的後續產物,而其存在特征已經喪失了那種原本源自於一場意外發現時的那種力量,那種力量曾開啟一道閃光,猶如漆黑一片的暗夜之中忽然一陣火光照亮之後又迅速歸於黑暗,人們通過那份對於靈光一閃的記憶建構了理論和邏輯,理論和邏輯成了記憶的補充,而在歲月中逐漸失去了那種源自於生命體驗一剎那開啟時的力量。

潛意識與現代社會批判|

在榮格的自傳中,許多的描述會讓我們誤以為潛意識人格僅僅只與前現代的文化意識相連,比方說,在榮格自傳裡會出現這樣的描繪:

我們生命裡頭,「至少有一部分」是生活在好幾個世紀裡,這一部分只供我自己使用,就是二號人格的生命,他不是個人的玩物,西方的宗教可以證實,他明確地把自己投注在心裡面,並在兩千年的時間裡,竭力使他認識我們的表面意識,無須到外面世界尋找,真理就在我們內心底層之中。

不過,我認為,這裡要留意的是「至少有一部分」這樣的描繪用語,榮格並沒有完全肯定「全部都是」。

我認為,留意這一點點細微區分具有重要意義,尤其當我們想對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做出哲學定位時,這個線索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因為儘管同樣是對於現代世界的質疑,榮格理論究竟是一個前現代浪漫主義的復辟,抑或是一個現象學之後的思想轉向,這個分別具有關鍵意義。我會傾向後者具有較實質的現代批判意義。

原諒我在這裡做出許多繁瑣且無趣的界定,因為我認為這是我們在解讀榮格時很重要的立場態度,時光和歷史一直在向前,無論我們喜歡或不喜歡,許許多多的人事物是不可逆的。現代世界的格局已成,我們不可能回到前現代的世界,因此將榮格思想解讀成一種神秘主義和古典形上學的混合體也許充滿迷人的魅力,但實踐上一點也不實際。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作為一個生活在現代世界的現代人,比較持穩的態度是,我們知道這個世界的現實框架是什麼?它的邊界在哪裡?也因此讓我們時時保持敏感,斟酌身處其中的利弊得失,適度彈性調整我們的領會框架,會是比較慎重的生命態度。

在《榮格自傳》裡,尚有其他對於二號人格的描述,而這種描繪方式較接近現象學而非古典的浪漫主義:

在榮格的其他描述中,二號人格嚴格說來沒有什麼明確的性格,二號人格對他來說是一種永存的生命樣態,它出現、它離去、生與死、明與暗,浮出或是隱沒,集一切於一體。二號人格無法通過一號人格適當表達,甚至應該說,二號人格的存在位置恰好是藉由一號人格所無法到達的空間才展示出來的,就像一幅畫作的空白之處。

也就是說,榮格並非先肯定有一種二號人格的實體存在,如果榮格是這樣的話,那麼他的思維方法就是古典形上學。可是,在技法上,榮格其實是通過分析我們現實世界的現象之後,發現無論我們如何理性建構生命系統,總有生命不能被理性系統所捕捉,總有些存在從這裡逃逸出去了,那個遊蕩在我們世界的合理性之外的一切存在,在自傳裡他以二號人格稱呼,而在其他的著作中,則以「陰影」名之。

對榮格來說,陰影和陽光並不對立,陰影和陽光是一種互補和對比,生命唯有通過這種相反相成的關連才可能顯得立體。

陽光和陰影、一號人格與二號人格表面上各自處在一種彼此對立的相對位置,然而在深層的關係中,其實兩者是藉由相剋相生的原理而強化彼此存在。榮格認為,在兩極關係中,如果任何一方完全毀壞的話,另一方也不會絲毫無損的繼續存留下去。

我們也許可以如此理解榮格所領悟的生命原理和文化批判,那就是,任何時代都有它特定的主流格式,而我們任何人在任何特定時期也有自己主要的生活軌道。然而,而生命的野性與深度就表現在,生命自身永遠無法被任何特定的社會格式給完全馴化。

寫到這裡,我們似乎還沒有回答一開始的那個重要問題:那麼,「我」是誰?

現在,讓我們再盤整一次原先的問題:目前的線索似乎在告訴我們,一號人格幾乎就是社會人格,是社會遊戲中的一個位置,任何人都可能走到某個社會符號的某個位置扮演某個角色,因此,一號人格在原則上不能完全代表真實自我。可是另一方面,二號人格所象徵的存在維度,龐大到幾乎無法用「人格」的概念來描述,這些考量正是問題關鍵所在。

因此,自我認同的問題始終盤旋在榮格的學生時代,直到大學畢業前的一場夢境,讓他對於這個問題有了定位。

生命裡的一盞明燈|⠀⠀⠀

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相當重視夢境,他曾說:沒有夢是荒誕的,荒誕的,只有從不嘗試理解夢境意涵的人。

在榮格的生命歷程中,每當生命歷程裡遇到重大困難時,生命自身似乎都會翻捲出徵兆,提點自我如何做出生命選擇,而這些徵兆最常顯現的方式之一就是夢境。

當榮格徘徊在兩種人格的交叉路口時,一則夢境點醒了他思考的方向。

大學時代的這個夢,對於我們解讀意識與潛意識具有一個重要性,在解讀其意義之前,我們先來看看榮格對於這則夢境的記述:

「夢中,我身處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黑夜壟罩,我頂著強勁的大風緩慢而痛苦地前行,濃霧四起,我把雙手作成杯狀來守護一盞隨時可能熄滅的小燈。一切皆取決於能否保住它不滅。忽然之間,我覺得背後有個東西向我逼近。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碩大無比的黑影跟在我後面。儘管我嚇壞了,卻仍清晰的意識到,即使有危險,我一定得保住這盞小燈,以度過這個狂風之夜。」

榮格自己對於這個夢境的解析是這樣的,夢裡的那盞小燈就是他的自我意識,這是他唯一的一盞小燈,他必須用生命去護衛它,因為這是他對世界進行理性理解的重要基地,與廣漠巨大的潛意識深淵相比,它雖然顯得脆弱、渺小,然而相對明確,捨棄理性意識這盞明燈,接下來就是無盡的黑夜。

在進一步的分析中,榮格回告訴你,一號人格就是那個護燈人,而二號人格就是那個背後追上前來無止境的永恆黑夜。

在這裡,我們又看到一號人格與二號人格的另一種對比,一號人格除了是現實性的原則之外,同時也是有限性和時間性的體現,相對比的是超越有限時間的無限可能。

關於無意識深淵的分析,榮格有個描述常被人所忽略,他形容那是一個被「另一種光」所照耀,並且本身是「禁止生人涉足」的王國。無意識的世界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會將一切的一切吸進去,當事者唯有吃力的前行,才得以不被吞噬。

通過榮格的這些形容,我認為,可以為某些極端的潛意識擁護者作一個提醒。

我常見一些過了頭的精神分析理論擁護者,以撬開潛意識或無意識的生命為目標,而忘了區分打開無意識究竟是作為一個手段還是目標。在這種過度傾向一側的理論態度中,為擁護無意識的存在而過分的敵視意識。

自然,無意識的存在是精神分析理論的重要核心,然而,榮格卻時時提醒我們,無意識本身所具有的非世間性與危險性。其實,精神分析理論的真理不在意識或無意識的任何一端,榮格主張真理之道在於兩者之間的平衡。

精神分析的理論與運用向來強調無意識的存在,這是因為現代世界的自我觀念過於極端的捨棄來自無意識世界的訊息,然而,這完全不意味你必須去放棄理性意識或自我意識,彷彿理性意識或自我意識盡是錯誤膚淺,而無意識才代表絕對真理的一方。

在榮格的想法中,自我意識仍然具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因為自我意識所擔任的腳色,是將無意識「真理」翻譯成具有一定世間意義的生命任務。儘管,任何形式的翻譯總是具有一定的妥協特性,然而,實際上仍唯有通過自我意識的協調與翻譯,無意識與意識的生命才能合成一個和諧的動力機制,才有望開出一個能在現實生命中完美落地的種子。

在榮格的人生歷練中少不了遭逢一些著迷於靈異經驗的靈媒或是沈醉在靈感迸發的藝術家,在榮格的想法裡,二號人格或說是潛意識開發確實能帶動許多神奇、異乎尋常的能力維度。然而,榮格強調,這種開發本身除非當事者具有一定的內蘊或控制力,以致於能讓表裡兩種人格達到一定的平衡感,否則最終結局往往導致日常人格逐漸被底層心靈完全吞噬、佔領。代價十分恐怖。

也許,物質世界的種種現實讓我們失望,可是,停留在純粹精神世界的靈魂卻也有嚴重自我分裂的兇險。其實人生的立體感、靈魂的力量感,在更多的時候其實表現在我們如何徘徊在兩個視角的邊界上,就像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司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裡的伊凡或阿萊莎那樣,他們的靈魂是通過現實的磨難才折射出永恆的美感。

寫的這裡,我們基本上將榮格童年以及青春時代做了一個簡單的描繪,下週二的第三講,那個影響榮格一生的人物佛洛伊德就該登場了,到時,我會為你說說這兩個在二十世紀前半葉左右精神分析理論發展的思想巨人,他們的相遇、相知、交融以及最終分裂的過程。⠀⠀⠀⠀⠀⠀⠀⠀

額外補充|

許多哲學同好私下問我,如果要進入榮格精神分析理論的世界,有沒有什麼樣推薦的入門讀物?這裡也就不一一回覆,我個人推薦的入門讀物是心靈工坊出版的,瑪麗路易絲女士的《榮格心理治療》。

我對這本書的推崇,就像我對於帕瑪的《詮釋學》以及我的師父蔡美麗小姐撰寫的《胡塞爾》一樣,它們都具有我所嚮往的講述方法和寫作模式。

當我還是剛要入門的外行人時,這些書籍指引了我,為我提綱挈領的抓拿要義,沒有這些書,也許我永遠進不了某些世界。

多年後,我在長久鑽研之後而自以為有所突破的時候,有時會再回頭翻閱這些書籍,十分令我意外的,每當我這隻潑猴自以為早已翻轉前進十萬八千里的任何時刻,重新閱讀都會讓我發現自己始終沒有脫離如來佛祖的掌心。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覺得深入淺出的一流著作就該長這個樣子,你以為淺的,可能只是你年紀淺,論述有時用字淺,道理本身並不淺。如水一般的輕緩流瀉時你絲毫不感到力道,日子久了,你才發現那些艱難的東西已在歲月中一點一滴滲入你骨髓。

哲學講述的智慧,說穿了像下毒,無形無色才是高深技法,而瑪麗路易絲女士的這部著作配得起這樣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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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二講


讀書不是為了雄辯和駁斥   也不是為了輕信和盲從
而是為了思考和權衡
--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