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一講 | 視角ViewF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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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一講  |推薦閱讀|哲學

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一講






真正的生命就像以根莖來延續生命的植物,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的、深藏於地底根莖,露出地面的那些部分往往不過幾個季節。每當我想到生命和文明在來與去之間永無休止的生長與衰敗,人生果真如夢。

然而,我卻從未失去某種東西的意識,它在永劫的流動中持續性的存在著。我們看見花,它會消逝,但是它的根莖仍然存在。

在我一生之中,唯一值得講述的,是那些「永不毀滅的世界」闖入這個流變世界的事件。這就是我之所以要談論「內心體驗」的緣故,其中包含了我的夢境與幻象,這些存在構成了我思想的道路。

命中注定我一生之中所有外在都是偶然的,只有內在最終才證實具有實質性、決定性的價值。於是當外在事件的一切記憶日漸淹沒,也許這些外在的體驗根本不具備那樣的本質,若有,也只是因為他們與我內心發展的某個階段相遇。

這是《榮格自傳》全書開章的第一段話,在這段文字中我們看到一個投身內心世界的旅人,我希望這樣的意象不會誤導讀者去誤會榮格精神分析理論的真正意義。因為,從精神分析理論的發展過程中,榮格的重要指標意義是精神分析的外轉而非內轉。

不過,榮格的這段敘述還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他在告訴我們,有時一個看似向外追尋的人其實不過是在尋找自己的內在投射,而相反的,往往當我們越是向內尋找,我們看到的反而是大千世界的原型。

此外,我覺得當任何人在閱讀榮格時,都會隱約感受到自己有某種感召,理由無他,榮格身處的時代是西方現代性第一次走到高峰的時刻,我想,作為一個現代人,無論你熟悉或不熟悉現代哲學或社會學的關懷,我們作為生活中人,多少都會感受到現代體制的原理是一個泯除個性的現實世界。然後,我們在榮格那裡真實感受到的是他對於個體性的重視,在他的想法裡頭,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帶著自己的功課了,那個功課就是如何去回應自己與生俱來的某種潛能條件,如同一顆橡實終究要成為橡樹,也唯有成為橡樹他才能成為完整的自己。這裡要述說的成長道路,就不是要一顆橡實已成為提供市場的木料為最終依歸。我這裡想要為榮格辯護的,不是說榮格的理論是對的,他的理論對或不對有賴每個讀者自己在生命中去體證,我想說如榮格的理論受到矚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問對了問題,他的理論關懷是對著我們這個現代世界的遺憾找出路。

我們未來會有數週的時間處理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在一開始的前兩講裡頭,為了避免現代讀者對於理論的拒斥,我試著從榮格的人生故事說起,夾敘夾議的讓各位逐漸熟悉這位令我們既感到陌生又覺得好奇的思想大師。⠀⠀⠀⠀⠀⠀⠀⠀


童年|宗教性與心靈原型⠀⠀⠀⠀⠀⠀

你在閱讀《榮格自傳》時會發現,榮格許多小時候的行為就帶有濃厚的宗教性,這些都是當時的他在童年時難以跟大人溝通的秘密。

童年時,榮格自家花園有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老牆,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剛好成了一個孩子遊玩的洞,榮格常常讓其他小孩幫他找柴火,不斷的添柴,保持洞裡的火永不熄滅。

花園石牆前還有一道斜坡,斜坡上有顆石頭,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坐在上面,開始胡思亂想:「我現在坐在石頭上面,石頭在我下面。」石頭也會想:「我躺在這道斜坡上,而那個孩子坐在我上面。」隨即,讓榮格意識到:「所謂的我,究竟是坐在石頭上的我?還是上面那個坐著他的石頭?」這樣的問題讓榮格茫然,他分不清自我與世界的界限該確實的劃在什麼地方?

二十年後,當榮格回鄉的時候,那時的他已經是一個有孩子、有老婆、有自己的事業的成年人,當他再次路過那個斜坡的時候,一瞬間,那個在石洞裡生火以及坐在石頭思索自己與世界界線的那個孩子又回來了,或者該說,是此刻的自己才發現自己從未離開過,那個童年歲月裡的時光始終都在,相反的,彷彿後來二十年的變化只是黃粱一夢的虛幻。

榮格在回憶中說道:他必須以粗暴的方式將自己強行拉開那個過於明亮的記憶,以免自己離開當下的現實。

我不知道各位在讀到這裡的時候,會如何設想榮格這個人,一個過於耽溺於自己內在回憶的人?一個瘋子?或者,一個過於矯情的人。

請不要避諱上述的種種設想,我覺得我們在閱讀榮格時,不斷自己問自己這樣簡單而日常的問題是具有意義的,其實,閱讀任何哲學文獻時也都應該保持這樣的態度,因為那會讓你更清楚你和作者經驗的界線在哪裡,也會因此更明白在閱讀時自己經驗邊界的變化。

我自己的閱讀經驗就有著變化,我以前在閱讀這段文字時充滿懷疑甚至嫌惡,因為我自己並不是一個具有強大心理能量的人,榮格所述說的有些生命經驗我不曾如他那樣深刻感受過,我也懷疑過他的經驗是虛構的。不過,所謂的生命經驗從來不是私己的,我想我生命中遭遇過一些人,我信任他們的人格,也信任他們曾對我描述過的種種經驗,因此我相信生活中確實存在某種榮格所描述的體驗維度。

若從理論分析角度看,我們不如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去看待經驗,在精神分析裡頭,心理經驗的強度才是他們關注的事實,即便是心理經驗的強度大到形成一個扭曲事實的重力場不但是可能的,甚至就是精神分析要專注的經驗世界。

再者,更有趣的是,若從哲學分析的角度看,嚴格區分心理現實和客觀現實的二元對立其實是一種相當僵化的意識形態,甚至就是現代常民科學意識形態下那種心物二元對立的產物(當我這樣說時,意味著真正的科學精神實際上和常民科學觀有很大的距離)。如果,我們用現象學的道理來看,世界的存在及其意義從來就不是分割的,那種以為存在一個我視角之外客觀世界的真實樣貌可能才是乍聽合理但其實經不起推敲的假想。

最後,我們不禁會問,是否在人生歷程中表面看似是機械性的延展、重複性的累積堆疊,其實始終在圍繞著幾個核心意象在不停繞轉,是否我們看似沒有目的的一切前進其實都在默默的在回應某些生命課題?儘管作為當事者的我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自己在回應什麼樣的召喚?如果有的話,那是什麼?

我們現在再轉向《榮格自傳》裡的另一則童年紀事,之後同樣的,我們一樣來推敲裡頭蘊含的哲理。

榮格回憶起在他的小學時代,當時每個小孩都有一個黃漆的鉛筆盒,這種鉛筆盒通常和一把小鎖和普通的尺成套出售。榮格自己在尺的一段刻了一個小小人,約兩寸大小,穿禮服、戴高帽、著黑靴,他將小小人從尺上鋸下,放在褲兜裡隨時攜帶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榮格還是選擇將小小人安置在鉛筆盒裡裡,並將鉛筆盒隱藏在家裡禁止人上去的閣樓樑柱上。

小小人所在的閣樓,恰成了一個禁區,一道和日常劃開的空間。小小人的存在是榮格的秘密,而任何時候每當榮格生活遇到什麼樣壓抑的事情、什麼樣不能吐露的心聲、什麼樣對於人生的疑問,閣樓與小小人,成了唯一收納他人生種種不解的異次元空間,榮格甚至發明一套自己才能解碼的語言,如同符咒那樣將他的一切祝禱寫在紙片上投遞到小小人所在的鉛盒。

榮格回憶到:當他還是孩子時,他默默的在執行這些無意識情況下自創的儀式,他自己就像一個原始人那樣孜孜不倦的在從事這些行為,卻不十分明瞭自己做這些事的背後意義是什麼,要明白這些事情的道理是在多年以後。

當然,榮格書寫這些童年記憶並不是要去證明自己是什麼樣不同的人,而是他發現許許多多的童年秘密不只對外人來說是秘密,而是連當事者榮格自己也遺忘了。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生命過程中什麼樣的記憶會被遺落?

如果依照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的理路,我們會遺忘的存在有時和壓抑有關,那麼,我們這時就可以問一個小閣樓裡的小小人,一些童年時接近哲學思考或宗教儀式的記憶為何會遺忘,難道哲學或宗教裡頭有什麼樣的元素需要被壓抑?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作為一個佛洛依德的讀者,也作為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裡的現代人,也許我們也常常誤以為現代社會壓抑的是性經驗,可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現代社會也是一個不斷生產性經驗的世界,對於性經驗的各種綺思幻想,現代世界恐怕才是人類史上最華麗的一頁。現代社會對性的壓抑是假象,現代社會對性的壓抑是為了積蓄更強大的生產。現代世界真正的禁區不是性經驗,而是神聖性的經驗,因為神聖性的經驗才是這作一切被數據解釋的通體透亮的水晶宮殿真正忌憚的黑夜。

這些塵封回憶的復返,一直要到了榮格三十五歲因為寫作《性本能的轉化與象徵》時才喚醒,榮格當時由於撰寫的需要因此閱讀了原始民族關於神石信仰的資料、有關艾斯科匹爾斯石碑上的泰萊斯弗魯斯神話記載時才一一浮現出來。

關鍵是,一邊是是自己遺忘的童年記憶,另一邊是原始民族的傳統信仰,這兩件事的關聯是什麼?

榮格強調,他後來仔細的在父親的藏書中查閱,很顯然家中沒有這方面知識的藏書,而他的父親更是絲毫對這類知識不感興趣。對榮格來說這就意味著,自己在童年無知的情況下對於宗教的種種想法、自己在無意識情況下弄起來的儀式本身,並不來源於任何後天的知識。榮格認為人身上天生就帶有宗教性,這是榮格思想的一個重要假定,榮格並且主張,在宗教的這個向度時我們有時會看到心理原型的跡象。

在之後的講述裡,我會再繼續對於「宗教性」和「心靈原型」這些概念多做分析。這裡我們先記得榮格在思考宗教問題的幾個特點,這些特點分析如下:

首先,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一般人思考宗教的角度都習慣從科學實證的角度切入,如此一來就很容易得出宗教許多說法是迷信的結論,其實這種切入問題的方式本身就很有問題,我們這樣的做法作法就像是拼命的問哲學或藝術工作有用的同時並預設能賺得到錢才有用一樣,其實那根本不是人家從事這些工作時關注的焦點。

我們常常會問:宗教所說的那一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在嗎?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當你說「看」的時候指的是什麼?比方說,當我們說看見一件藝術作品的美,或當我們說看見一個人的美的時候,那個「看見」意味著什麼?恐怕那個「看見」不是生理視覺層次的看見。

其次,榮格並不是要去主張世界上哪一種宗教信仰是對的,他想問的是宗教之以是宗教的可能性條件,而那個可能性條件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如此一來,榮格就讓宗教問題從外部證實的問題解套,而是從我們內心深處的存在著手。問題的發問形式移轉了,現在榮格問的是:為什麼人會有宗教衝動?

這是相當具有技巧性的處理方式,比喻來說,榮格現在不是去問:西王母或伊西斯是否真實存在,尤其是當人們想像她們的存在就像是投影機或遙控器那樣具有物質性實體的存在時,就更是誤會了真正具有宗教性和心靈原型的發問方法。榮格現在要問的是:讓人們看見西王母或伊西斯的那個真實存在是什麼?

最後,這就讓我們意識到除了表層的科學與商業世界之外,在我們內在世界的底端存在一種共通世界,我們有可能在那個世界裡遇見更真實的自己、甚至是遇見彼此。在那個世界裡的真實度與公共性不見得比我們眼所能見的外在世界弱,只是它的結構格式顯然不同於我們熟知的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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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金慶 / 榮格精神分析第一講


讀書不是為了雄辯和駁斥   也不是為了輕信和盲從
而是為了思考和權衡
--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