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第四講,在這一講裡頭,我們試圖解析晚期佛洛伊德的一部開創性著作:《超越快樂原則》(1923年) 。
▌超越快樂原則
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後,佛洛伊德在臨床上遇到「戰爭精神官能症」。在這類病患經驗中,於夢境中,甚至有時在現實狀況下,他們就會無法自主地回到創傷性的場景。
此外,佛洛伊德也從觀察自己一歲半的外孫中,發現類同的機制。佛洛伊德描述了,當孩子的母親離開孩童時,無法面對母親離去的孩子開始創造某種遊戲,遊戲是這樣的,他的孫子用線繩綁住一個物件,當拋出時就喊著「那邊」,而在抽回時就高喊「這裡」。佛洛伊德認為:這個自發創造的遊戲體現了孩童的某種無意識。
佛洛伊德認為:兒童如何通過遊戲來模擬母親離他而去的創傷場景,這個遊戲和現實的差異在於,現實中母親的離去與回歸,是孩童無法控制的,然而通過在遊戲中控制物件的消失與再度出現,孩童取得一種彷彿握有主控權的滿足。
佛洛伊德如此結論,在遊戲中,「(母親,存在)」的離去,為重新回返的快樂製造了前提。
兒童遊戲的案例在動機上主要是在柔化原初經驗所帶來的不堪忍受的苦痛。而在關於戰爭精神官能症的案例中,病患則是不由自主地不斷回到創傷性場景。
佛洛伊德意識到,兩種經驗都存在著某種自己在早期研究中沒有領會的生命原理,那就是人的意識底層為什麼會執意的返回原初創傷經驗。
畢竟,自從《夢的解析》發表以後,佛洛依德就始終認定無意識是一種慾望的表達,而我們的慾望本身應該是以離苦得樂的原則主導。那麼,這種不自覺的、無意識的執意返回創傷經驗的慾望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下子,我們有好多問題可以問⋯
佛洛依德開始回想,在臨床經驗常常會有病患明明已經接近康復,卻總在徹底康復的前一刻又徹底回退到病發的狀態,莫非,是患者自身無法接受自己的症狀得到治癒?另外,為什麼總有人強迫性地讓自己一再重陷創傷經驗的苦痛?而在性虐待關係中,為什麼我們常常發現,不論是虐待或受虐的一方似乎樂此不疲的從自己或別人的痛苦中獲取快感?
那麼,在這些不同的症狀裡,存在著什麼樣相通的精神迴路?而這個迴路遵循的邏輯是什麼?其本質又為何?
這些問題,是佛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試圖去解開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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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深處的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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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著一種無意識的、強迫性重複創傷經驗的衝動,這種衝動超越了快樂原則。
這些問題的探索,使得佛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的寫作中,主張生命體除了追求快樂的本能之外,也潛藏另一種毀澀而陰暗的衝動,他稱呼這種難以理解的本能衝動為「死亡驅力」(drive to death)。
早期在書寫《夢的解析》時,佛洛伊德告訴我們,夢是欲望的實現。但是,二十年後,當他在臨床上觀察到許多病患的夢場景往往是重複早年創傷的經歷時,佛洛伊德開始懷疑的,不是夢是否仍是欲望的實現,而是開始對於人們的「欲望本身」有了不同的想法。
蟄伏在我們欲望深處,是會否存在一種更難以理解的黑洞。我們的靈魂深處裡有癌,這種癌會自我攻擊生命體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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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發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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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讓佛洛伊德重新去思考意識的原理。
佛洛伊德尋思,關於意識,意識對象的來源無非兩個,一個來自外部世界(例如你意識到窗外的綠樹),而另一個則是來自內部的情感世界(例如你意識到感到痛苦與快樂的情感)。
因此,佛洛伊德認為,如果我們可以將一個座標位置劃給意識的話,或者是說當我們這樣問:意識究竟發生在什麼地方?那麼很直覺的,意識發生了所在地似乎不是在人們所謂的我心深處,而是在外部世界與內在情感交界的地方。如此,意識才能分別以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存在為意識對象。
佛洛伊德以腦解剖學的研究來說明,很有趣的,腦解剖學並不是將意識的發生位置放在我們腦核的內部,恰相反的,腦解剖學是將意識發生的所在位置上放在腦核的最外層,也就是腦皮質層。
腦皮質層的位置,恰好位於外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交界處,而這正是意識發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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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演化與表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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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什麼我們的意識會是發生在這個內外交界的地帶?
佛洛伊德認為,關於這個問題,也許我們可以在胚胎學那裡得到一些啟發。
最早的細胞,表層部位由於長期暴露在外面,因此在發展過程中與細胞內部的結構有所不同。
在相對源源不絕的的外部刺激下漂浮著,表層部分的細胞,必須發展出原先細胞沒有的特殊機能才堪以忍受無窮資訊的輸入。
因此,作為接收外界刺激的部分,細胞表層為了要減緩、抵消過度刺激的影響,因此逐漸在形成發展的過程中,產生原先沒有的表層膜,這層表層薄膜就是用以阻擋外部能量無限制的輸入境內。
對活的有機體而言,防備外部世界的任務恐怕遠比接收外部世界刺激來的重要,因此,適度的轉譯外界資訊以抵消撞擊衝力是相當必要的手段,甚至在必要的時刻,一但遇到災難性的衝擊,外層細胞膜甚至會以自己的部分死亡以抵消外界刺激,以保護細胞內部不受毀滅。
如此說來,我們意識不到世界的「本貌(物自身)」是完全合理的,相反的,我們的意識的功能猶如生物的觸角,只要取得外部世界的部分資訊即快速收回,因為只要一定的資訊樣本,讓有機體知道如何應對環境便已足夠。佛洛伊德認為:與物自身遭遇是一個相當消耗並且危險的生命策略,我們一定程度的活在表象世界下是一個演化上合理的經濟策略。
佛洛伊德強調,如果我們連帶考慮到快樂原則是「生命體盡可能的去讓刺激量維持在不變的程度」,那麼也就可以理解生命需要依照一定的齊一格式來裁切經驗現象,使得經驗現象符合一定的框架來對我呈現,比方說,凡存在必定為時空中的存在,這是對象要在我們認知結構中成為可感可知的對象所必須的調動。
在佛洛伊德的解說中,這就是康德先驗範疇必須存在的生命原理。
可以說,我們一般所認定的「現實」其實是經過理性生命剪裁、潤飾過後的「真實」,而讀者也應該能夠理解,為什麼在佛洛伊德後續的文化效應中,始終存在某種詮釋路線,是將瘋狂與真實連接起來。你在超寫實主義的美學理念、海德格或傅科的哲學系統中,會看到這條邏輯理路隱約浮動於字裡行間。
有時,在瘋狂的經驗中,所觸碰到的並不是虛幻的存在,恰相反的,越過理性邊界後的瘋狂,所真正窺見的,可能是完全暴烈、不假修飾的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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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與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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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先回到佛洛伊德的論述自身。
目前為止,你已經知道腦核外層的皮質是我們意識發生的位置,同時你也明白,消除或減緩外部刺激是它的主要任務。
該系統位於內外世界的交界,也連結起內意識與外世界的聯繫。
然而,你留意到,腦核外層的皮質薄膜的主要攻擊力是完全向外的,也就是說其阻擋或減緩的機能只有對外界刺激是可能的,對於內部世界的情緒是全無任何還手的手段。
因此,有趣的是,當大量的情感能量爆發而使生命體感受到威脅時,自我意識往往判斷威脅訊號來自於外界,這是因為意識表層面對強大而威脅性十足的情感訊息時,它的機能只能全面的對外發出防衛力量。佛洛伊德認為;這說明為什麼許多精神病患者會看見幻象,這是因為有時意識投射的結果。會將原本來自內部的攻擊,反應成來自外部的某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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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創傷與強迫性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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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可以來設想創傷是怎麼一回事了。
假想,一個大量的外部刺激衝破了表層薄膜的防衛,也就是它的發生完全超出了原本意識表層平日的詮釋系統以至於全然無法轉譯,或者根本無法抵消某個災難性事件的發生,那麼,大量未經潤飾的原始資訊進入了意識內層。
這時,意識內部的秩序受到了侵擾,意識內部也在之後持續的時間內想法設法的試圖將這些不速之客排出境外,於是不定時的來自意識內層(無意識所在地)的能量釋放發生了,而這恰恰是意識外層(意識所在地)的功能無法應付的,因為我們前面已經分析過,意識外層的防衛功能只能向外抵消或進行攻擊,而對於來自內部的刺激幾乎沒有相應的回應策略。
如此,違反快樂原則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唯有這些過去創傷的能量全數排除到意識境外,意識才能恢復原先的功能以繼續快樂原則。
因此,這時我們看到的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重複行為,你知道賦予意義這個功能的生命原理,原本就是為了抵消外部資訊的經濟策略。而現在,生命體反而要以最耗費能量的方式去進行能量的釋放,因此,沒有必要、同時也確實沒有能力進行任何詮釋性的抵消。機械式的重複性,甚至就是機械式的重返創傷性場景,就是它排放創傷能量的途徑。
這是我們第一次意識到,存在違反快樂原則的例外狀態。同時,也是第一次我們意識到,存在夢境並不是什麼慾望滿足的例外時刻。
重複性的回返創傷場景,是生命體受到嚴重創傷後,為回返生活常態所必然經歷的例外狀態。
然而,正是在這種例外狀態中,讓我們意識到,原先存在於我們生命體中,隱而不顯的某種本能狀態,一種驅向死亡的動能,也就是佛洛伊德將其命名為「死驅力」(drive to death)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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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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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在童年生活的行為中,和以及在精神病的治療經驗裡,看見強迫性的重複動作。在很大程度上,強迫性的重複動作,標示了一種人類的本能驅力。
佛洛伊德舉例,幼小的孩童可以樂此不疲的重複一樣的東西,一模一樣的笑話,一模一樣的故事,不要求任何的變化,堅持確切的重複,甚至會指正說故事的大人缺漏的任何一個細節。成熟的大人則明顯不同於孩童,即使反覆閱讀同一個文本或電影,總是期待看到新的細節或得到新的領悟。
我們在這裡似乎看到有機生命體最原始的模樣,某種讓我們感到過度精力充沛卻又充滿惰性的表現。
說它是過度精力充沛,是因為它幾乎毫不保留的去反應外部世界帶來的刺激,全然不顧忌能量耗損以至於枯竭的可能性。說它是充滿惰性的原因,是因為這類本能是純粹機械式的條件反射,裡頭沒有任何創造性的發生。
佛洛伊德分析,我們有時在生物學裡也能看到這類本能活動的跡象。比方說,有些魚類會返回固定的水域進行產,根據許多生物學家的解釋,他們只是要尋找以前的那個家園,即便這個家園水域實際上已經被其他的魚類所佔據。有些侯鳥定期的遷徙也重複著同樣的悲劇。
我們可以說,在我們有機生命體中藏有古老的生物本能設定,那是在最初的發展階段中一種至極的簡易指令,簡單的反應,簡易的返覆,如果環境條件不變,這種生命指令就無需修正。
相較生命發展的漫漫長流,人類文明進化的時間相對微不足道。因此,創造性的本能儘管現在看似在我們意識生命中成為主導,以至於在成年人的生活中的任何行為當中,倘若裡頭沒有任何一絲一毫新的變化而僅是機械式的重複,我們立即會感到沉悶與不耐。然而,在我們無意識的底層仍帶有更古老的,更悠久的生物機能,它們想將生命喚回到最初的階段。
因此,佛洛伊德結論,一切活的生命最終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這是一個源自生命體內部古老的召喚。就此而言,佛洛伊德認為:一切活的事物都是由於自身內部的原因而死亡的,並依此重新返回到無機物狀態。
佛洛伊德的結論是:「一切生命的最終目的(歸宿)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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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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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知道生命發展到什麼時刻,才確切的擁有活下去的渴望。
最初,生命只是一個純粹的反應外界刺激以及反覆性的機械重複直到能量全然枯竭死亡。而奇蹟在於,在某個時刻,生命開始追求延緩通向死亡的道路,開始反應外境的變化而自我產生變化以應變。
甚至,在自身無法產生真正創造性變異的時候,也會試圖用性交的方式,試圖通過結合,以創造生命的方式尋求新的變異,以求物種在未來無垠的時間中存留下來。佛洛伊德要我們留意到這樣的事實,性交並不是開天辟地於宇宙洪荒之時便具有的生物能力,在生命演化的漫漫長夜裡,這個黎明還相當年輕。
這一切,都讓我們聯想到古希臘哲人恩培多力克的洞見,是他指出,愛與恨,是生命世界裡兩股推動生與死的原始力量。愛,讓一切結合,而恨總讓一切再次分離,而歸於虛無。
在《超越快樂原則》的結尾處,佛洛伊德變的有點老實的可愛,他說他思來想去,可以理解死亡、可以理解虛無,但是通過理性分析,他實在想不明白,在漫長生命的演化過程中為什麼會突然出現愛的存在。
愛,是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