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的方式》序 | 視角ViewF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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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的方式》序 

《旁觀的方式》序


此為《旁觀的方式》一書的序
文/陳亭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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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發了那麼多廢文的攝影師,的寂寞難耐 
文/陳亭聿(文字工作者、《妖姬.特務.梅花鹿》作者)

要為正翔的書寫一篇側記啊,這件事情特別的難,何以難呢?每次一起出去訪問,他總是在我身後拍照。我是阻隔他和受訪對象,要繞道的,最好越過的,比前景還之前的景。 

在訪問時刻,我向來是一面刻意忽略他,也求受訪對象淡忘他,好和受訪者進入某種神祕的兩人世界;另一方面,我則是毫無意圖地掩護他,讓他順利於照相機背後隱遁自己,以冗長訪問拖遲,無意間剛好換取對他而言,恐怕仍顯得短暫的構圖時間。說好聽是這樣的:我為他掙得按快門機會,撩動對方情緒讓畫面有譜。但最好的時候,我們兩相忘於彼此。所以說寫攝影師側記的難,是他們始終專業地位在你的視野之外。在那些時刻,我不知道,也不該知道,拍照是什麼樣的形象輪廓,如何的邏輯理路。當然,也未有能耐分神留意,岔心覺察,這位身後的攝影者既想隱沒自己,又怕隱沒自己的種種身分焦慮。 不過,正翔不是那種取得畫面後,便跟你一拍兩散的攝影師,也並非他老愛調侃自己的,那種好像無時不刻氣噗噗地請你「借過」的攝影大哥(事實是我從未知覺到正翔是一位攝影大哥)。只是忘記從哪一次開始的後來,訪問結束,正翔會請我拿著他小小的打光器具從他後方、側身探照受訪者,請我權充他的打光師(從他輕輕交付的動作手勢,便知他無意濫用職權,卻更像在忙亂中不忘遞給夥伴以微幅的信任與親暱)。 

我終於得到機會,看正翔施展他的隔玻璃,或借縫隙偷光云云,他所謂找無門路時還能使出必殺的「大絕」、「大法」。我遁後打亮,以及打量,攝影師腦內可能的運轉軌跡,並且詫異於,他如何在我對文章尚未有一點頭緒時,已能從容凝鍊與落定對象的氣神於一紙。 

又忘記是哪一次,他也請過我擔任光替,事先讓他試試現場亮暗光影,從而叫我體察受訪者暴露在鏡頭下的種種羞赧和赤裸。正翔以許多有趣的移形換位,鬆動了向來固定的,受訪者—訪問者—攝影師三點一線的相對關係。從這些時刻,他開始悄悄地挪動至我的前景。一如臉書上,一如此書裡, 他總是會用他的方式,讓人開始正視,所謂攝影。 

——

所謂攝影,或者所謂攝影師,在人手一機,人盡可拍的年代,還有誰沒些身分地位,膽敢妄談所謂攝影?或因如此,訪問過為數不多的攝影師,有的確實帶著我或不能全然明白的精神焦慮,他們往往愈急著要說明,說法常常是:「要知道這是從我開始系列性拍攝的。」筆記:前無古人。「你看這張,沒有其他人曉得要這麼拍的。」筆記:後亦無來者。「你看過我的那本沒有? 居然沒有。」筆記:還差一本沒看。 

後來依稀感覺有的攝影師不談攝影,談的都是在人盡可拍的年代之前 「我早做過」、「你別忘了」云云。至於正翔,從認識他以來,我感覺他的攝影與藝術家身分焦慮也異常濃厚,從他臉書上大量的「廢文」創作,便可見他釋壓緩解的大小動作頻頻。我不懂這種焦慮何來,因此便開口問了,欸,你為什麼那麼愛發文啊? 「不知道,好像已經是慣性了,身體和頭腦有東西需要排出來。」那為什麼你要做這樣的人設(愛開玩笑)?「一方面是社交平台性質是這樣,談得很嚴肅沒人看啊。」不過正翔的深層焦慮,似乎不真正在自己是否被當作攝影大哥,在現場又被遺忘或反過頭被教該怎麼拍,你知不知道台灣攝影我也榜上有名,亦或者四十歲男人中年危機一類而已。 

老是不懂,直到後來。又或可說真的直到看了這本書整理集結的文章,我才慢慢懂得此二種攝影師焦慮的差異。正翔的焦慮更準確來說,應該是:我們怎麼再也不,或愈來愈少有人再這樣,既嚴肅(但也搞笑地)一起談談,所謂創作,所謂攝影。 

我遂明白,身為一個攝影師,一個發了那麼多廢文的攝影師,自然有一個攝影師,一個發了廢文的攝影師的寂寞難耐。 

——

這就說到我們輕微熟絡起來,幾乎是從每次訪問末了,一同乘車至捷運站、高鐵的時刻開始。比方說,在計程車上坐在彼此身側,正翔會朝自己不設防地拋丟一些問題過來,像是他想換成做訪問的試試看似的。有時候與工作有關,「你聽到他/她剛剛那樣講,感覺怎麼樣?」「你不覺得他講話很好笑嗎?」大部分時候與工作無關,「你喜歡看什麼小說?」「欸欸,那你看了他出的那本小說了嗎?」或者是,「你們有看《愛的迫降》嗎?」

也有幾次從正翔的展覽或聚餐離開,或是一同參加工作坊後去買午餐,他小快步追上來,「欸,我最近在想,如果人記得很清楚,會不會其實只是記得了一個目錄,卻無法真的回去?」「欸你覺得非虛構寫作是什麼?我最近在想攝影的非虛構跟文字的非虛構有何不同。」 與正翔的談天時光,多關於他最近在想的問題,不僅於此,好玩的是, 他也好奇你怎麼想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那些時刻是日漸產業化、專業化、世俗化的世界裡所寡少的時刻,成為日後讓我反覆琢磨,進入有意思辯證遊戲的觸媒與邀請。 

雖然,免不了有時覺得正翔都幾歲了,怎麼老帶著念藝術史時所熟習,好像藝術家必備,但或於當今藝術家也有些過時的,對主流世界或既有現成觀念的挑釁(當然有時候反過來肯定商業性也是某種反思高度或反叛的極致體現)。若沒事有人在忙亂之餘扯著你聊攝影,談創作,說觀念,也難免覺得此人吃飽太閒。可我雖不曾正面對他承認,實際卻暗暗珍惜,覺得與他相處,有種即使已在藝文產業工作,仍和人聊天多在工作或現實框範內打轉不同的,能讓車的後座,散步同走的一段,充滿罕聞難覓的清新。
 
——

面對正翔的發問,我有的時候會忽然產生「好多想法終於有人能言說」的興奮,並因此頭腦轉個數日數月不停;有時摸不透他問這個想幹嘛,隨便膝跳式應兩句敷衍了事,便覷見他有點失望或果真多數人皆如此的神情;有時當下愣住無法現場應聲,事後或丟messenger,或以剛好在寫的文章裡,胡亂夾帶一些也不算是認真整理過的想法,頗慢半拍或揮空拳式地隔空喊話;又或者也有換我拿疑惑去煩他,但當下他似乎未能答好答滿的時候。
 
不知是否我多心,偶爾我好像也會在正翔的臉書、雜誌文章或網路專欄裡,猛然見到他對某個曾互相刺激的論題,以文章做出更長串且完整的回答與思索。譬如我曾經歷一次令我挫敗的訪問,當時正翔也在場,自尊打擊之後情緒高張的我,不小心就把不能直接對受訪對象問的問題,通通轉移與拋砸到他身上,開地圖炮似地霹哩啪拉質問:為什麼那些知名導演,或攝影大師,或是有現代主義傾向的創作者,都長那個樣子? 

或許是這類訪問的刺激,又或者是長久以來在藝術領域,或生活中碰見一些人事物常有種莫名的教育姿態,常讓我費解到底其優越感何來?很長時間裡,我對始終自帶高度的人,或假客觀距離的評論姿態很是反感。外加時 逢公投加大選等台灣政情激昂而我亦然,一反淡然常態認為坐壁上觀者不可理喻而恕難認同,彼時對創作探索未知或入世或接地氣與否,我展開其實拙劣且陳腔的,輕微的攻防姿態。而多數攝影師置身事外的抽離姿態,未納入自己於景框的位置,加上正翔更有評論者的身分,又頻繁在社交平台上發言的慣性,剛好處於易挑起我敏感神經的位置。我把臉書關了,交際量裁減了,加上後來轉做更多口述歷史或研究工作,雜誌採訪數量下降,一路退到淡水住處,又逢疫情三級警戒開啟,遂名正言順與這紛擾世界、可畏人言隔著社交安全距離,跟正翔之間的聯繫也就跟著斷了。然而,在沒和正翔合作,也隻字未能交談,更無讀看他臉書廢文的這段日子,我卻在網路平台上偶然看到正翔談《薩爾加多的凝視》這部電影的文章,主題是「為何攝影大師都是那個樣?」我熊熊想起當時那篇讓我尊嚴挫傷的專訪,以及夾帶情緒的文章刊出後,有另一位資深攝影師為受訪者説話,指責為文者像一位怨婦,咒罵作者不懂訪問倫理,那時正是被我無辜拋丟「為何攝影大師都是那個樣?」提問的正翔,率先鍵打出理性冷靜的戰文來為我發聲,我想起當時的正翔説,訪問與受訪者各有各的堅持,作者如實呈現這樣的差異,我們應該正面觀之云云。 

事實是無論我如何試圖封閉自己,不時地在這裡、那裡,還是會瞥見正翔的文字從短小凌亂的臉書奇想連綴成章,有時候幾乎不必看攝影是誰,就大概猜到那是出自他眼下與手筆時,我會感到莫名的熟悉與溫暖,也從此知道正翔對世界的觀點與思考還在閃爍,還在漫溢,在收束,也在擴張。慶幸自己多少能夠通過這些側漏的訊息,見證了這些想法的混沌,碰撞,偏誤與校準,慶幸自己還能追蹤到它們來時的軌跡與通向的未知,更慶幸自己認識了這樣一個,長得不像攝影大師都長的那個樣的,攝影師。 

——

再次見面的時刻,已經時隔一年,若以《愛的迫降》起算或已兩年有餘。轉眼間來到正翔已經改看韓劇《以吾之名》,也準備出書,將所謂的「廢文」 回收再編整成冊的這一刻。從他書中我重溫,也認識不少錯身的正翔,原來他不僅還在拍肖像照,還在發廢文,辦展覽,也去電影劇組裡走踏過,在眾多商展和婚宴中穿梭過,並因此刺激出了這樣厚厚一落的東西。 

為寫側記,翻看那些他仍浮動著,沒有打算定論,但仍稍微落定於紙上的思路。為寫側記,我又該訪問我覺得最難訪問的類型:老想把自己的作品跟自己的生平一刀切的創作者,想置身事外、位在最外圍那層的攝影師與評論者。於是乎,我和正翔去了他最常去的咖啡廳海邊的卡夫卡,如今的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只見他每逢話題乾涸或太嚴肅,又召喚陽台上抽根菸並湊近問自己:「欸,你有看《華燈初上》嗎?」「欸,那個誰的第二本小說你看了嗎?」他還是那個老樣子,話題會隨最近的出版事件更新。 

說是要做些訪問,但還沒問上任何問題,正翔更逕自對我沒頭沒腦地自我分析起來,「欸,我後來覺得我不是什麼現代主義的攝影師,我以前也曾經以為我是。」喔?此話怎講?「我發現我好像不太去拍攝對象,這樣看起來好像很在意形式,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對形式一直都沒有那麼講究。」嗯 嗯似乎是……。「我發現我一直在做的,和感興趣的都是去探查事情背後的那個運作機制……。」 

直到這裡,我終於聽出正翔是在澄清和試圖讓我理解他攝影的意圖,以及輕柔地修正我對攝影師混亂的分類,還有或許回應關於良久以前,我曾經朝他拋砸的那個,關於「現代主義創作者,或是你們攝影師為什麼都那個樣?」的疑惑。我想起正翔厚厚一落的新書文稿,他無日如貓吐毛球般連發 的「廢文」,想起原來他想過將此書名為「以攝影之名」,終於懂了這除了刻 意和他的愛劇《以吾之名》有關之外,還有一層影像與文字互為表裡的深意。 

我突然驚覺,當我以為我用文字工作者的身分掩護攝影師時,有的攝影師拍照,或許其實同時也正在用攝影掩護他文字工作者的身分。不過,跟正翔的友誼好玩的點不在於真正的解謎與永恆的定論,值得期待的,大概仍會是兩個,或數個寂寞難耐的好問者,對彼此的困惑和思考都上了心,後續展開一系列「以攝影之名」啟動的思想更新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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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根